刚从国外回来,“拿来”之情也正浓。刚刚拿到未来学家弗兰克(F.Frank)的《未来的商机》;《数字化犯罪》和《网络的智慧》的版权也已经在囊中了;当然,更让人兴奋的是剑桥大学出版社的“剑桥学术精选”,其中的许多书目确实很好,像《音乐的哲学》、《超越智商》、《流行文化的品位》等。回来之后的心情也很好,案头上放着刚刚出版的《陈原语言学论著》三卷,淡雅的装帧颇有“商务的风格”。陈原先生还来到沈阳,为爱书人俱乐部作了演讲“人·语言·生活和我”。演讲是精彩的,可以容纳二百多人的大厅座无虚席,过道上都站满了人;陈原老以80岁高龄,站着讲了两个多小时,妙语频频,应对机敏,让后学们大大地倾倒了一回。
此后,倒一倒时差,静一静心情。旋即读到友人的一篇文章,叫《高高的“桅杆”》,他是在读过《丹尼·狄德罗的〈百科全书〉》一书后有感而发的。狄德罗的《百科全书》全称《百科全书,或科学、艺术和手工艺分类字典》,是18世纪的法文百科全书。狄德罗主编了28卷,最终出版了166卷,增订版命名为《有条理的,或按主题排列的百科全书》。1967年美国人坚吉尔(S.J.Gendzier)从狄德罗的28卷中选62个辞目英译,梁从诫再中译云云。我的这位朋友读此书后感慨不已,称道狄德罗的《百科全书》是一个时代的文化整合,它恰如一艘时代的精神巨轮;而读坚吉尔的辑本又如未见“老战舰”的船体,但见那高高的桅杆。继而,他为中国皇帝的“盛世修书”而叹,为中国的“六艺视野”而叹,为王云五筹划“中国百科”未成而叹,为王云五主持“万有文库”急功近利仅出了两批且有三点不及狄德罗而叹,最后为辽宁教育出版社再编“新世纪万有文库”而三叹:一叹偏重商业、口袋无底,二叹传统、近世和外国三个书系的口袋长短不一、不易摆平,三叹选书向度太多,足以歧路亡羊。总之,造大船、文化整合,缺少“高高的桅杆”。
读罢此文,我不禁以手加额,叹其内行看出了门道,处处抚我痛痒。一时间追今抚昔、颠三倒四,竟也有了三五个“惭愧”供我慨叹。首先“新世纪万有文库”起步时的“立意”确实有些低小,一是辽宁教育出版社多年经营教材,可供书目太少,我只是想充实一下“书目”;二是“以学生书养某某书”似乎不是一件道德的做法,而且也养出了许多异化的书,我只是不想再这样“养”下去,学一学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新老出版家(或商);三是教材经营风雨飘摇,时收时砍,做大不闻赞扬,做小不见同情,我只是想在“后教材时代”到来之前,做一点思想操练、攒一些精神盘缠。正是基于这样一些狭小、实用的想法,才做起了“万有文库”、“书趣文丛”之类的书。后来经名人点拨、方家操作,规模竟越发大了起来,首批“万有文库”一万套600多万码洋,一年就销出了八成,尤其邮购最旺,像《梦溪笔谈》都能邮购近千册。二批80多种新书也已经上市,又是一万套;三批“模拟书目”已经公布,约100多种;后面待选的书还有一大堆,看来“新的”不会像“老的”那样“二世而亡”了。但是无论如何,我心里清楚,我们追寻的是英国企鹅丛书式的理念,而不是法国狄德罗《百科全书》式的整合。如果两者有可比性且有高低之分的话,那我只好“惭愧”了。惭愧之余也有几分侥幸,去年果然不让我们经营教材了,多亏有“万有文库”之类的书为我们撑了一点规模。听起来我们似乎有些太实用、太重利,但又有什么办法呢?法国人浪漫的“诗性心肠”自有它存在的合理性,当狄德罗为他的《百科全书》分文不名的时候,总还有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出面赐予他终身年薪。我们呢?
第二个“惭愧”是“新世纪万有文库”题目,“万有”一词受到“口袋论”的批评,说它主旨模糊,造成“外延无边、口袋无底”。此话又是一语中的。惭愧的是,我们如此命题不是操作失误,而是一次认真的选择,或者说我们清醒地选择了一次反秩序、反常规的“文化自救”;意在渴求一种新的生存方式。应当指出,这种选择既有无奈的因素,也是有的放矢。所谓“无奈”,是因为我们在宏大的人类文化面前,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,理想化的文化整合是一项何等艰巨的工作?它需要何等伟大的人物来高屋建瓴?我们哪有这样的胆识?所谓“有的放矢”,是因为眼下大工程太多,大英雄太多,大学问太多,他们忧国忧民充满了使命感,他们努力建立新秩序提出新教导,他们举着火把和大旗什么的指挥人们“跨世纪”。面对这激动人心的场面,我们也激动,还有些匹夫有责,所以才积极行动起来,力所能及地做一些“补遗”的工作。于是有了“反衬”的念头,即以形式上的“无序”来反衬那些伟大的有序,以求与他们“对立统一”;也想在无边的“有序”追求中,辟出一片“无序”的新绿,以求与那些貌似有序的炒作与夹带相映成趣。其实无序、无边、无底也自有它存在的妙处,它可以使“编书”成为自由快乐的生活方式,使作者和编者的个性得到充分的发挥,使作者、编者与读者之间达成轻松的沟通与“互爱”。当然选择什么形式无关紧要,关键是“人”的选择。无序的自由并不一定会泯灭一个人“文以载道”的志向,反而可能激发出一种忘我的精神状态;而立意宏大的理想追求如果把握不好更容易大而无当,即使大而有当也需要时代的铺垫,况且在寻求极致与完美的过程中更易跌入无序、无边、无底的深渊。所以说,有与无是相对的,它们随着时空的量变而质变,它们不是确定一件事情“崇高”与否的决定因素。
第三个“惭愧”是“新世纪万有文库”传统、近世和外国三个文化书系长短不齐的问题,其实如此划定书系是我们最无奈的选择了。我们何尝不想用五千年的漫长摆平他三百年的暴发?我们怎样看待四大发明、百年商务和五百年牛津?我们能否运用“田忌赛马”的规则,以五十年的辉煌比掉中世纪的黑暗、以儒家的丰富比掉当代西方的苍白、然后再“独孤求败”却“东方不败”?文化真是一个复杂的东西,不是“斩不断,理还乱”,而是一斩就断,一理就不乱。像顾颉刚不是怀疑“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”?胡适的“截断众流”的哲学史不也是斩掉一些、留下一些,于是历史就不乱了?当然就有了顾颉刚的《古史辨》、葛兆光的《中国思想史》、“断代工程”云云,当然西方也有福柯的《颠狂的历史》。总之,乱与治、整齐与不整齐都是相对的、客观的存在,切不可强行剪裁。不然为什么还要“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”或“乱了敌人,锻炼了人民”?为什么还要“摸着石头过河”?所以说“齐、不齐”仍然不是一个衡量是非的标准。尤其是有一个概念不可搞混,即“万有”决不同于“百科”!我们拿来的体系只是说其中“有东西”,说它存在,或者用脉望的话说“它只是一个菜篮子工程”,添菜与夹菜,强调在某基本原则之下,以“随意”二字最为要紧。我们哪敢妄称为“科”呢?像数学、物理学、地理学那样?
拉拉杂杂,净说些泄气的话,让人失望。没有办法。我实在敬佩一艘艘大船造成,一个个桅杆树起,一位位船长指挥若定,我们却只会柴米油盐酱醋茶。惭愧,真是惭愧,让我们瞄着那高高的桅杆迎头赶上吧!